▲ 明十三陵首陵长陵。
凌空俯瞰,在燕山南麓与华北平原的交界线处,层峦环抱,如拱似屏,中间坐落着一块小盆地,13座雄伟壮丽的帝王陵寝,在盆地中次第排开。每当明亮的阳光洒下,掩映在翠色中的黄琉璃殿顶,便会闪耀着金色的光芒。这片中国的“帝王谷”被称为“明十三陵”。
英国史学家李约瑟曾激动地说:“皇陵在中国建筑形制上是一个重大的成就,它整个图案的内容,也许就是整个建筑部分与风景艺术相结合的最伟大的例子。它们的气势是多么壮丽!整个山谷之内的体积都被加以利用,用来纪念死去的君王。”他评价明十三陵为“最伟大的杰作”。
▲ 英国史学家李约瑟像
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,曾于19年间6次拜谒十三陵,除了表达作为故国遗民对前朝的追思,更详细考察了十三陵的陵制、建筑与山川。他对十三陵的地理环境,由衷地赞美道:“群山自南来,势若蛟龙翔。东趾踞卢龙,西脊驰太行。后尻坐黄花,前面临神京。中有万年宅,名曰康家庄。可容百万人,豁然开明堂……”诗中隐含着极大的信息量,既指出了帝王陵寝的选址之谜,也描绘了中国文化追求“天人合一”的境界之选。
永乐五年(1407),朱棣的皇后徐氏在南京逝世。徐皇后比朱棣小两岁,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的嫡长女,在靖难之役中,曾全力辅佐朱棣,亲自登临北平城督战,为朱棣入继大统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徐皇后去世之后,营建陵寝自然要提上日程,但在营建之前,先要选择建陵地点。因永乐帝早有迁都北京的构想,所以他没有下令在南京附近选择陵址,而是派出礼部尚书赵羾率领风水术士廖均卿等人,远赴北京郊区选择陵地。
在中国历史上,皇陵的择选,总是充满强烈的政治意味,围绕首都建陵又是惯例。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,即将陵墓选在位于南京紫金山山麓。然而,朱棣却一改历史惯例,转而在千里之外择址起陵。
▲ 明成祖仁孝皇后
众所周知,以“清君侧”为名推翻建文帝政权的靖难之役,是一场可能“得罪于天地祖宗”的战争。因此南京的旧势力盘根错节,无论基于心理安全感或平稳政局的需要,似乎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;相比之下,北平是朱棣熟悉的故土,是他政治势力的大本营。另外,北元残余势力仍在威胁北方边境,南京深处腹地,鞭长莫及,而在北平扼守前线,能彰显天子守边的决心,大大增强朱棣皇位的合法性。
于是,迁都北京成为兼顾个人命运与政治时局的选择。朱棣授意为徐皇后在北平择选陵址,也正是为这一重大的政治战略进行试探与开路。而作为永乐一朝最庞大的“国家工程”之一,帝陵陵址的选取,自然是重中之重,风水堪舆之术也大行其道。
▲ 明成祖朱棣
堪舆地理是中国重要的地理传统。“舆”本指车轿,古人以为大地是一个如同车轿的平面,所谓“堪舆”,就是在这一平面上研究山川分布,来选定合适的地点营建城市、宫殿、家宅与墓地。这种特殊的地理传统,以“风水”一名为人熟知。
据明陵专家胡汉生考据,风水术至迟可追溯到《诗经》的时代,《大雅·公刘》中记载,周文王的祖先公刘,率众从邰(今陕西武功西南)迁往豳(今陕西彬州东北)时,择址建城,“相其阴阳,观其流泉”。“风水”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古人朴素的地理观念。
渐渐成熟的风水术后来分流为“形势宗”和“理气宗”两大宗派。明代以前,帝陵的卜选,以理气宗占上风。宋陵即在其“五音姓利”的指导理论下,选择“坐丙向壬”——南面有山,地势较高,北面无山,地势低平,即北低南高的独特布局。
▲ 坐落在陵区南方龙山、虎山之间的大红门,是明十三陵的总门户。从大红门,可遥望北方连绵的天寿山,群山卫护下的十三陵,不仅风景旖旎,也是天赐福地
或许是与永乐朝政治上的转向遥相呼应,皇家崇信的风水流派,竟也发生了重要转折,更重人地山川的形势宗后来居上。形势宗的祖师是唐代的杨筠松,相传他撰写《撼龙经》和《疑龙经》,模拟佛教“四大部洲”的世界观,改造出一个中国式的“天下”版本:昆仑山如同“须弥山”,位居天下中央,由此四向散发出去的山脉,构成了“天下”的骨干。群山又随之被赋予不同的等级,其中最主要的山脉,则被比附“龙脉”的神圣意义,主导天下秩序。于是,“三大干龙”说应运而生。
天下山脉,源出昆仑,自西向东分为南、中、北三条主干,即中国最重要的三条“龙脉”。北龙、中龙的主干没什么争议,只有“南龙”曾令元末的堪舆术士们感到棘手,因为中国南方山势庞杂,没有如北方那般清晰的走向。但元代尚“不知结局”的南龙,很快在明初的历史中破题——朱元璋建都南京,安葬孝陵,当然是南龙风水最好的终结之处,难题遭遇现实政治,反而迎刃而解。
▲ 十三陵水库碧波如镜,水坝北侧的湖心岛上,矗立着一座仿明式楼阁,牵动着一段悠悠往事:顾炎武《昌平山水记》载,永乐年间,朱棣曾驾临东山口附近的平台山,后嘉靖帝谒陵时筑亭于上,题名“圣迹”,以祀成祖。圣迹亭毁于清初。在风水家眼中,平台山乃藏风聚气的天赐“砂山”,1958年,高峡出平湖,平台山没入水中。后来建起的高大楼阁留住了它的一道背影。
无独有偶,朱棣将都城从南京迁往北京,在昌平一带营建陵区,同样把“三大干龙”的风水学说与政权紧密地联系起来。“南龙”结于南京及孝陵,“中龙”结于安徽凤阳与祖陵。那么,“北龙”必结于北京附近,也将成为永乐帝的终极归宿。
根据《廖氏族谱》记载,风水大师廖均卿受皇帝之命北上卜陵,并几度在南京、北平间往返。经过为期数月的踏勘,终于在明永乐六年(1408)八月初一向明成祖献上了山图。奏书称,“堪建陵基者惟昌平州东黄土山,一十八道岭峰美丽,真堪陵室根基”,“巍巍乎,四势呈祥”,是上佳的风水宝地。
与宋陵颇违反常理的北低南高的地势相比,“黄土山”无疑更接近我们今天理解的“风水宝地”——背后(北)有靠山、左右有环抱、前方有朝护,以形成一个藏风聚气、近似半封闭的地理单元,可谓“水绕砂回,拜舞类君臣之象”。
通过廖氏族谱可以管窥卜陵的谨慎与复杂:“六月初一日,各阁安排马匹出城看黄土山”,初十日“又登黄土山高峰顶上”。哪怕已向成祖奉上山图之后,次年正月“十三日至十六日,复去黄土山……十七日,冒雪再看黄土山。十九日开晴,又复看”。
事实上,当时以廖均卿为代表的风水术士们,还曾勘察过北平周边的许多地区,诸如燕台驿(今门头沟区)、玉泉山、潭柘寺等地。其他的备选之地尽管也有不错的风水条件,但一则自辽金以来,周边已多有前代皇陵与贵族墓葬需要规避,再则又往往失之偏远或狭隘,不能满足帝陵长期续建的需要,而黄土山前的小盆地,面积却有40平方公里,颇宜子孙。
更重要的是,这一小片盆地堪称“金盆”。它正处于太行山与燕山山脉的交汇处,为“北龙”的王气提供了最新的证据,也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“大风水”视野:黄河挽其前,鸭绿界其后,太行、泰山成为左右的护山,南方的群山成为无尽的案山——这不正合端居天下中央的政治理想吗?
横屏观看
黄土山还邻近“太行八陉”中最北的军都陉。军都陉自古即是沟通中原与草原地带的交通要道,明初要抵御漠北蒙元残余势力的骚扰,更以重兵扼守这条通道上的居庸关。除了交通便利之外,帝陵常常还需要配备充足的守备力量,在这里营建帝陵,更多一重天子守边的象征意味。
在一片广阔的陵区中,又如何选中最为紧要的地宫所在?古人谓之“点穴”。
在明十三陵历来盛传一个故事:在朱棣亲临视察时,廖均卿又献上一篇溢美之词,形容穴位所在鸾凤奔腾,又如金盆之荷叶,水绕云从,位极至尊,甚至能扦出声响,这叫“以其声而鸣天下”。不想后来“点穴”时,用于将来安放棺椁的“金井”却出了意外。地下水不断涌出,官员纷纷上奏,这是掘伤了地脉,要治风水师的罪。
形势宗根据对山川形势的梳理,总结出龙、砂、水、穴四个方面。在一个微缩的地理尺度内,卜选尤其讲究四方面的配合。“龙”指帝陵背后的山脉,体现伦理尊卑与等级秩序,也需要在山体的分布和其形态上,与五行、星象相对,并且符合严苛复杂的生克关系;“穴”处在“形止脉尽”处,“土色光润,草木茂盛”最为理想;“砂”指除龙脉外的其他山势,左有“龙砂”、右有“虎砂”,正前方则是朝案山;形成水流环抱之态的“水”,则是生气的基础。在此地所卜中的穴位附近,老君堂口、上下口、锥石口等几条小河交汇,恰好环抱帝陵……
然而,“穴”最怕的也是水,金井出水,棺椁容易被浸,是为废穴。传说,廖均卿对此却不慌张,从容上奏道:“黄土山穴中洪水滚滚,仰喷不止,正说明此乃真龙聚集之处,圣主驾临,穴中之水立止。”朱棣择吉日前往,穴中依然泉涌不止,廖均卿又请容他“喝山”——昭告祖师和土地、天星等诸神,穴中涌泉果然退去。并且还深挖三尺,掘出一对石鲤和一只石盆,现出吉兆。朱棣大喜,封黄土山为“天寿山”,将陵寝取名“长陵”。
自此,这片山前开阔盆地成为明代帝陵的陵区所在,山川形胜,纷纷加以利用、演绎,山、水、城浑然一体的建筑格局也渐渐形成。
自长陵建成后的两百多年间,明代的历任皇帝们(除了被降级的景泰帝朱祁钰),均在天寿山陵区卜选吉壤。由于长陵是永乐迁都后的第一座帝陵,也有祖陵的意味,因此,明代以后的帝陵,均以长陵为中心发散开去,在规模上也从未超越长陵。
作为十三陵的首陵,长陵占据天寿山陵区风水最胜处,是一项成功的“样板工程”,对后来的帝陵影响深远。后代皇帝常派人到此参观考察,以便“取以为法”,此后的帝陵也基本沿用长陵的风水规则。明十三陵,从无到有,点点滴滴,体现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规划哲学。
除长陵外,规模最大的,当属嘉靖皇帝朱厚熜的永陵,以及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定陵。皇陵是现实政治的投影,永乐、嘉靖、万历都是明朝历史上的重要时期,这3座庞大的帝陵,恰好对应着3位皇帝在位时的皇权膨胀期。
嘉靖七年(1528),皇后陈氏去世,世宗命人选择陵地,同时也秘密为自己卜陵。致仕兵部员外郎骆用卿到天寿山,外观山形、内察地脉,为世宗选择了橡子岭和十八道岭两处吉壤,画图贴说,呈给世宗。然而,直到嘉靖十五年,世宗谒祭祖陵时,才带领从臣和钦天监官员亲往十八道岭看,并下旨“适观吉地咸可为陵”。不过,到底在不在该地建陵,世宗还是没有最后拿定主意。
这位经历了“大礼议之争”的“较真皇帝”认为,天寿山已建七陵,若仍拘泥于此,未必是万世之计。只不过,他最终还是采纳臣子的劝谏——“天寿山形胜,天造地设,诚为国家亿万载根本之地”“修竹茂林,瑞气交嘉”。换言之,天寿山的风水是真的好。
永陵的靠山十八道岭,被世宗更名为“阳翠岭”,他担心此山的形态过于高耸,风水家则解释其为“主圣寿万年”,宝城位当山势将尽未尽之处,因而并不宜太深或太浅。后来正式修筑陵寝时,建筑极为奢华,不仅宝城、殿庑规制仅次于长陵,甚至增设了一道连长陵、孝陵都不具备的外罗城。
当年,世宗对风水的强烈担忧,不仅表现在为自己卜陵上。他曾计划将母亲蒋太后的寿宫也选在天寿山陵区,但经过反复察勘,又觉选定的陵地空旷凄凉,不如其父在承天府(今湖北钟祥)的显陵纯德山完美,结果建好的大峪山玄宫竟被放弃了。
后来,世宗之子穆宗朱载坖在位6年即病故,直接使用了闲置的大峪山玄宫,地上建筑一年速成,便是“昭陵”。奇幻的是,此时在大学士张居正眼中,昭陵的风水又变成了“周势山川,形势结聚环抱……诚天地之奥区,帝王之真宅也”。当然,被张居正称赞的,还有其建筑的“精固完美,有同神造”。穆宗之子神宗曾下令,昭陵的封土与永陵“一体加倍”,因而其宝山封土几乎填满了宝城,为防止封土滑坡,墓冢前的拦土墙修得特别高大,被称为“月牙城”。
穆宗之子朱翊钧,继位时年仅10岁,却成为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,长达48年。这位皇帝以怠政留名,但对卜陵一事却颇为积极。万历十一年(1583),年仅21岁的朱翊钧便决定在春祭时为自己卜选寿宫。这一年帝师张居正去世,或许在其严苛的教导规训下备受压抑的神宗,是在彻底放飞自我。
神宗突发奇想,要在春祭后登长陵、永陵、昭陵主山绝顶,远眺卜选的陵址。但这些山峦陡峭险绝,皇帝的浩荡队伍想登临,势必要破山修路,首辅大学士以破坏先帝陵寝风水为由,成功劝阻。可见,再任性的皇帝,也不能不顾帝陵风水的“大局”。
可惜,神宗费尽心机选中的陵址,后来竟发现穴位多石,不得不前移避开。此后的历史也说明,风水并不是无限供应的资源,天寿山陵区内的风水吉地,日益稀缺。在为光宗营建帝陵时,陵区内的风水吉地几乎已卜选殆尽,不得已考虑了陵区内的“景泰洼”。
“景泰洼”位于献陵、裕陵两座陵寝之间,曾是近两个世纪前景泰皇帝所选的陵址。因明英宗通过“夺门之变”复辟,景泰帝被废为郕王,最终葬于玉泉山北麓的景泰陵。这处风水上佳的“景泰洼”也被废弃,直到天启年间被重新利用,此时已顾不得“僭分”之嫌,在两座祖陵中间的这片旧址,硬是插进一座为光宗修建的庆陵。
庆陵几乎是靠着捡漏得到天寿山下最后的风水宝地,此后的德陵很难再找到完备之地,只能在风水上多有妥协。此时的明朝也已危如累卵、大厦将倾,万历年间的“三大征”几乎耗尽了明朝的国库,努尔哈赤的大军,正在东北攻城略地,国境之内已是民变四起。
在庆陵落成后仅仅18年,李自成的大军攻入北京,崇祯皇帝自缢于景山,死时尚没有一座帝陵。直到地方官吏收敛了帝后尸骨,在昌平田贵妃的墓穴中安葬,才总算是有了葬身之地。后世清朝以帝礼改葬,将此地名为思陵,同时也为十三陵漫长的营建工程画上句号。
再次俯瞰这片天寿山脚下的帝王谷,群山依然如封似闭地在那里守望。这片土地有着天然的防御优势,为了更加严密地守护陵寝,本就擅长筑造长城的大明王朝,又在陵区周围的十个山口,设置了不同形式的军事防御建筑,史称“十口”。有的关城高耸,有的敌楼相望,有的边墙绵长,“因山为城……络绎不绝者可六七十里”,把陵寝团团围在其中,成为任何人都不能随便进入的神圣禁地,一座特殊的“围城”,又或是明帝国的另一个紫禁城。
明十三陵,自建陵开始,便有了陵监——负责管理和保护皇陵的机构。清朝入主中原后,每一陵附近都住着专门的陵户。数百年间繁衍播迁,又形成了一个个以陵寝名称命名的村庄,为苍翠而静谧的帝王谷,增添了勃勃生机。
横屏观看
皇室子孙渴望在藏风聚气的吉壤上得到荫蔽,黎民百姓期待在风水庇佑下维系现世安稳。尽管风水理念披着一层迷信等外衣,但它的的确确创造出了一处明代建筑园林景观的经典杰作。
2024-11-06 10:32:20
2024-11-06 10:17:21
2024-11-06 10:02:16
2024-11-06 09:47:12
你的上升星座不准?活出真实的你,还得看命主星|附12上升指南
2024-11-06 09:32:27
2024-11-06 09:17: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