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826年,金陵。
一辆马车在秦淮河畔疾驰,驶入悠长又寂寥的乌衣巷时,车夫勒住了马缰。
“刺史大人,到了。”
车帘掀开,步下一位叫刘禹锡的文艺中年。他踏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,在一处废弃庭院停下,这里久无人住,院墙上爬满了藤蔓。这户的门槛相当高,不愧是旧时大户人家。门匾挂满蛛丝,上面的涂金已剥落,不过依稀可辨“谢府”字样。
他来回徜徉,久久不愿离去。
▲南京乌衣巷
1
谢氏家族能够名传青史,皆因一位名叫谢安的人。
在谢安之前,谢氏家族只是一个低等士族而已。
在三国曹操时代,谢安的曾祖父是一个小小的五品“典农中郎将 ”;谢安的祖父,则是一位学者;谢安的父亲谢裒,也只是琅琊王氏权臣王敦的幕府门客。
直到谢安的登场,改写了谢家的历史。
谢安一出生就是一个美男,史书上记载“风神秀彻”。有多帅?据说当时谢安穿啥用啥,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会争先购买同款。
当时,谢安有个卖蒲葵扇的朋友,有5万把蒲葵扇卖不出去,谢安见他快吃土了,便借来一把扇,成天摆弄在手。结果,蒲葵扇成了爆款,一夜脱销!
谢安有轻微鼻炎,吟诗时会有鼻音。洛阳的文艺青年们为了模仿他,也故意捏着鼻子吟诗,发出鼻音。
不光长得帅,谢安还口才出众。
魏晋那会儿,流行“清谈”。所谓“清谈”,即士族名流坐而论道,内容一般是老庄周易,皆以驳倒对方为能事,相当于魏晋版奇葩说。
谢安有清谈天赋。他少年时去拜访名士王濛,王濛被他的谈吐所折服,夸他“向客舋舋(xìn),为来逼人”,意思就是这小子口才真棒!
等谢安二十多岁时,大家都觉得他的仕途将飞黄腾达。然而,谢安不走寻常路。他没有出仕做官,而是选择了隐居东山。
▲谢安(320-385年)。
2
隐居时期,他的朋友圈里全是大咖。
东晋永和九年,注定被历史记载的一年。33岁谢安与王羲之一道,在浙江会稽山上,参加兰亭雅集。
这场暮春盛会,后来因为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而名垂青史。
▲兰亭雅集活动场景
哪怕在大咖济济的朋友圈里,谢安也是鹤立鸡群的那位。
有一次,谢安与孙绰、王羲之等人乘船出海,风浪越来越大,大家都想要返航靠岸,但谢安却神情自若“貌闲意悦”。
船夫也有意思,一直摇船前进,风浪愈发汹涌,小船颠簸不止,同行的王羲之等人被吓得面目惨白,“皆喧动不坐”,一直到这时,谢安才不紧不慢地说,既然大家害怕,那就回去吧?
于是众人高叫说:回去!回去!
此次海上遇险,事后众人都说谢安“足以镇安朝野”。
有才、颜值高,还有胆识。当时流传一种说法:“东山不出,如苍生何”,意思是说,谢安如果不出仕做官,那么天下苍生可怎么办哪!
但谢安仍然没有做官,他在等待机会。
不过谢安的老婆不乐意了。
当时,谢安的宗族兄弟都当上了高官,家族聚会时,唯独谢安还寒酸示人。他的老婆讽刺他说:“大丈夫难道不应该这样吗?”
对此,谢安故意用手捏着鼻子,半真半假地说:
“我恐怕也难免走这条路子啊!”
3
公元360年,谢安千呼万唤始出来,史称「东山再起」。
谢安进入大将军桓温帐下,担任司马。桓温乐坏了,因为此前不论朝廷征召还是他人引荐,谢安都不肯出山。如今,自己却请到了谢安,倍有面子!
他时不时跟旁人提两嘴谢安,“颇尝见我有如此客否?”、“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!”
桓温是个曹操式的人物。
同为奸雄,曹操说过“宁教我负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负我”,桓温也有句名言:“纵不能流芳百世,也当要遗臭万年!”
吟咏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的曹操,是个性情中人,桓温亦然。桓温后来北伐,路过琅琊,看到自己年轻时担任琅琊内史种下的柳树,已有合抱粗,而北伐尚未成功,不禁感概万千,泫然泪落。赢得了辛弃疾那声“树犹如此“的赞叹!
尽管桓温赏识自己,但桓温是奸雄。所以,谢安在桓温府仅待了一年,便以奔丧为由告辞。
不久后,谢安调任吴兴太守。
有一回,谢安和晚辈聚在家中后院讨论《诗经》。
“你们说,《诗经》当中哪句最佳?”
侄子谢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没错,这句向来被视为《诗经》压卷之作,一直被模仿,“此夜曲中闻折柳”、“羌笛何须怨杨柳”、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……
但谢安摇了摇头说:“我认为是‘訏谟定命,远猷辰告’这句。”
为天下计、为苍生计、为国运计。
境界上,停留在儿女情长的“杨柳依依”,输给了忧国忧民的“远猷辰告”。
还有一回,某些士兵不满东晋盘剥,便溜号了,藏身渔船。追捕过程中,有人建议搜查渔船,谢安说:“别搜了!朝廷如果连弱者都保护不了,还算什么朝廷?”
谢安在吴兴颇有政绩,几年后又升为侍中。
后来回到建康(南京),又凭借自身才干,做到了吏部尚书。
彼时,桓温已经权倾朝野,甚至废黜了一个皇帝,改立司马昱为帝,是为简文帝。
公元372年,简文帝病危,打算将政权拱手让给桓温。好在朝廷里还有两个明白人——谢安、王坦之。在他俩力劝下,简文帝打消了禅位给桓温的念头,立司马曜为太子。
远在荆州的桓温得知谢、王坏了他的好事,怒火中烧。
他率兵从荆州回返,兵锋直指建康。然后把大帐设在新亭(今天南京菊花台),召见谢安和王坦之。
此行凶多吉少,王坦之非常害怕,问谢安要不要去。
“晋祚存亡,在此一行!”
谢安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他俩一起来到城外桓温大帐,大帐后藏着刀斧手,只待“摔杯为号”。王坦之汗流浃背,手中笏板(古代大臣上朝时拿的一块弧形板子)都拿倒了。
谢安却从容不迫地就座,直视桓温说:“安闻诸侯有道,守在四邻,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?”这意思是,这些刀斧手本应镇守四方,如今为何躲在朋友宴席的幕后?
桓温被问得不知道如何回答,只好说:“我带着他们是为了自卫,自卫……”
于是,桓温命令手下撤去另外埋伏的士兵,与谢安开怀畅饮,几天后,带着大军进京的桓温竟然碍不下脸面,自己带着大军撤回了驻地姑孰(今安徽当涂)。
62岁的桓温日渐年老病重,临死前,他仍然想来个“授九锡”,然后再行篡位加冕。
就这样一拖再拖, 一代枭雄桓温,竟然活生生被耗死了。
▲剧照:桓温也是个枭雄人物(312-373年)。
4
桓温死后仅仅两个月,谢安就被东晋朝廷晋升为尚书仆射,加后将军,并与尚书令王彪之一起执掌朝政。
然而,太平日子还没过上几天,前秦皇帝苻坚亲率九十余万军队大举南下,准备一举灭晋。这是古代战争史上,进攻方投入兵力最强的一次,苻坚甚至自信心爆棚地放出了“投鞭断流”的狂言。
东晋朝廷人心惶惶,唯有谢安一如既往的谜之淡定。
众将都不知谢安有何御敌之策,谢安也从未表露心思。只有一次,他私信王献之:“可将当轴,了其此处。”
我将率众将,在此地了结秦军!
此地叫淝水,谢安将在这儿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。
大战前,谢安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件是识人、用人。
谢安毫不避嫌地举荐其长兄谢奕之子谢玄出任将领,统帅当时最精锐的北府兵。
旁人难免就要说风凉话:“呵呵,这不是任人唯亲吗?”谢安置若罔闻:“我非但要做到举贤不避亲,还要举贤不避仇。”不久,他又举荐了桓温的弟弟桓冲。因为谢安懂得,只有他俩,才能当此重任。
第二件是对敌我双方做精准分析。
谢安分析过,前秦虽然庞大,内部却缺乏凝聚力,只要有一处露出破绽,就会如多米诺骨牌般崩塌。而这处破绽,谢安自有安排。
做完这两件事后,谢安就淡定地下棋去了。接下来的几个月内,众臣看到一种奇怪的场景:当前线战报如雪片般飞来时,谢安仍在下棋。
终于,大战前夕,谢安深夜召集众将,面授机宜。史载:至夜乃还,指授将帅,各当其任。
寒冬,淝水。
苻坚亲率前秦大军列阵淝水一侧。另一侧,是谢玄率领的八万精锐。
“传语苻坚,要想速决胜负,请秦军稍微后撤,让晋军渡河,一决雌雄!”
“呵呵,谢玄小儿凭关系上位,果然不懂兵法。兵法有云:半渡而击之。全军后撤!”
秦军一后撤,军阵中就有人大喊“秦军溃败啦!”秦军顿时大乱。
果然不出叔父所料!“全军出击!”
谢玄身先士卒,率军发起猛攻。前秦兵败如山倒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
前线捷报送到总指挥部时,谢安正同友人下棋。他读毕将文书置于一边,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。客人憋不住问他,只见谢安轻落一子,淡淡地说:“小儿辈已经破贼。”
仿佛胜败与他无关,那种云淡风轻,羡煞了客人!
其实,谢安是强行抑制着心中的狂喜,在送走客人后,他狂奔进屋,竟然将木屐的屐齿折断了都没有感觉。
淝水之战后,谢安成了“超级英雄”,谢氏家族的声望也到达了巅峰,引来大批嫉妒和排挤。
▲淝水之战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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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来以阴谋诡计横行著称的司马家族,对谢安和陈郡谢氏并不放心。
于是,谢安被任命为都督扬州、江州等十五州军事,并出镇广陵,作出进军中原的态势。
为了让晋孝武帝和司马家族放心,谢安还让人在南方的始宁建造了一座庄园,将家小全部搬到庄园里去居住,以表示自己将在平定北方后,举家搬迁过回隐居生活。
这当然只是一种表态,目的,则是为了让皇权放心,让司马家族放心。
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年,东晋太元十年(385年),66岁的谢安因为重病被迫返回建康,当马车进入乌衣巷边的西州门时,谢安突然怅然地说:
“以前桓温在世擅权的时候,我经常害怕不能生还。有一天突然梦到我自己乘坐在桓温的车子上,经过十六里,然后看到一只白鸡,梦突然就醒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其实乘坐桓温的车子,就是取代他的职位。十六里,从那时算起刚好十六年,白鸡主酉,今年太岁在酉,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不久,谢安病逝。
此前,司马皇族出于忌惮,一直不愿意论功赏,直到此时,晋孝武帝才下令,追赠谢安为庐陵公。
谢安去世后三年(388年),在淝水之战中名声大振的谢玄也在忧虑惶恐中去世,年仅46岁。
后来,谢氏家族还为中国历史贡献了谢万、谢道韫、谢混、谢灵运、谢惠连、 谢朓、谢庄等文艺人才,还有谢石、谢玄等军政人物,名传千古。
而这个辉煌的家族史,皆起源于那个风流的宰相,他叫谢安。
夕阳西下,红霞满天,文艺青年刘禹锡回过神来,他望着谢家斑驳的门楣,轻轻吟出:
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
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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